寒夜初遇
慕容霸趴在荒冢旁破庙的墙头观察了良久。残椽上悬着的青铜萨满铃在夜风中呜咽,他跃下墙头,踏过碎瓦进入庙内,宇文部狼神木像歪斜在腐旧的供桌上。
刀光乍现!
慕容霸迅速侧身,旋身抽刀时,瞥见一抹绯红裙裾扫过神龛,弯刀已带着狼啸般的破空声又劈来,刀身阴刻的段部图腾在火光中忽明忽暗。
刀鞘相格,慕容霸认出这是段部“狼顾十三式”的起手。他故意露个破绽,待对方使出“血月凌空”时,突然反手斜挑。刀尖精准挑断颈间皮绳,狼牙坠落的刹那,两人同时伸手。
瞬间慕容霸的青铜面具却被少女刀风扫落,同时少女的袖口也在刀光交错间被慕容霸的刀锋挑开,露出一截雪白手腕上殷红的狼首刺青———段部贵女的印记。
“宇文家的狗!”少女汉话带着辽西口音。慕容霸扯开肩甲露出内侧铭文———昌黎七年慕容恪监制。
“你是慕容霸?”少女段容徽的刀势骤然凝滞。十二岁那年的部落会盟,冰原上挽弓的少年身影蓦然浮现在眼前———那支洞穿三重铁甲的鸣镝,曾在她心头震颤了整整一个冬天。此刻烛火摇曳间,当年少年的轮廓正与眼前人渐渐重合,她急忙别过脸去,却掩不住耳尖泛起的一抹霞色。
“阿六敦(注:慕容霸鲜卑名)长进了”,梁上传来沙哑的鲜卑语,月光从瓦片缝隙斜斜漏下,照亮半张结着血痂的脸———那道横贯眉骨的刀疮已溃烂生脓,新添的剑伤如蛛网般爬满脖颈,正是消失三年的伯父慕容翰。
慕容霸手中长刀当啷坠地,铁环撞击声惊飞梁间寒鸦。
“阿六敦、容徽,先随我来。”慕容翰话音未落,已如苍鹰般疾掠而下,径直冲向神龛后斑驳的浮雕墙面,双掌重重击在壁画上的飞天神女像。墙面轰然翻转,露出严丝合缝的暗门。幽蓝火苗在青铜灯台上跳动,照亮三人疾步而入的身影。
“这是段末柸长女段容徽,这是侄儿慕容霸。”灯影摇曳间,段容徽收刀入鞘,动作干净利落。她双眉如剑,眼若寒星,烛光映照下肌肤胜雪,却透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英气。“慕容将军的破甲刀法精进不少。“她唇角微扬,露出几分赞许之色,却又带着不容轻视的傲然“方才冒犯,实因将军戴着面具。。。”
“纵使我是敌非友,若宇文家的人命折在此处,怕也难善后。“慕容霸目光掠过少女的面容,不由一怔。段容徽眉目如画,却毫无娇弱之态,那双眸子清澈见底,似大鲜卑山巅融雪的春溪,既冷冽又灵动。
慕容霸定了定神,转向慕容翰时眼中已盈满热泪:“阿塔,终于找到您了。随我回龙城吧,父王。。。一直在等您归来。”
慕容翰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,烛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。
良久,他沙哑道:“明日。。。启程。”忽地剧烈咳嗽起来,待平复后,声音愈发低沉:“段部上月遇袭,牛羊尽失。容徽这孩子。。。”他望向少女,眼中闪过一丝温情,“箭术得我真传,你二人。。。当以同门相待。”
慕容霸敏锐地注意到,伯父说这话时,左手正死死攥着腰间那枚残缺的玉带扣——那是当年父王所赠。昏暗中,老人指节发白,青筋暴起。
暗室中青铜灯幽暗的火光在段容徽脸上跳动,“三日前那些屠我营地的骑兵,”她声音冷得像冰,“用的是慕容氏鹰扬箭,却遗留下了宇文部的箭囊。”慕容垂接过段容徽递过来的箭簇,在灯下转动,突然用匕首刮去铜锈:“段姑娘请看!”刮痕下赫然露出宇文部独有的狼纹叠锻。“好个一石二鸟之计!宇文逸豆归(注:宇文部首领)是想把水搅混。”
段容徽的弯刀突然没入石案三寸,刀柄犹自震颤。“又是借刀杀人的把戏。”她冷笑渐敛,铠甲与石凳相撞发出沉闷回响,“自段部败于赵国,损失惨重,我们便如风中秋叶。。。”话音忽滞,再开口时已染上几分喑哑,“我父亲本想举族投燕,可族中长老。。。包括我兄长。。。”她猛地抬头,眼中似有火苗跳动,“他们宁肯向赵国摇尾求生!”
慕容翰沉声道:“容徽且宽心。待老夫归燕后,必当全力促成段部归附之事。”他忽然抬眸,眼中精光乍现,“明日戌时,我与阿六敦去盗蒙紫川城宇文部西大营马厩的汗血宝马紫骅骝。此马乃龟兹进贡的龙种,可日行八百里。我们若能得此神驹,一日内便可直抵龙城。容徽你只需在马厩东侧放火助我二人———”枯瘦的指尖随即重重一点案上羊皮地图标注的红圈,“火起即走,切莫迟疑。”
段容徽突然双膝跪地,以额触手,行了个标准的段部“雪狼礼”———这是段部贵族答谢生死盟友的最高礼节,刚刚被慕容霸斩落的狼牙坠残绳从雪白的颈部垂落在地:“师父为段部奔走之恩,容徽代全族叩谢。”她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,发出沉闷声响。“明日之事弟子必不负所托!”
慕容翰急忙俯身,稳稳托住段容徽的手肘:“傻丫头,你我师徒何须如此大礼?“语气虽责备,眼中却闪过一丝欣慰。
慕容霸的目光却凝滞在那截断绳上,喉间发紧。忽见段容徽从怀中取出那枚被他刀锋挑落的狼牙坠。“将军好快的刀。”她声音清越,只对着慕容霸。
狼牙坠落入掌心的刹那,慕容霸只觉呼吸凝滞———少女的指尖在他虎口厚茧上似有若无地一掠,如朔风掠过冰湖,在平静水面激起万千细碎涟漪。
暗门轰然洞开,跃动的火光中,她回眸一瞥,眸中映着的何止星河,分明还有他怔忡的倒影。余音未散,绯红衣袂已如惊鸿踏雪,转瞬没入幽暗。
慕容霸怔立原地,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狼牙吊坠。直到慕容翰的轻咳声响起,他才如梦初醒,仓促收入怀中时,却掩不住耳根泛起的热意。
